橘刀刀

【霆影霆】如何驯服你的猫

※兽拟设定,黑猫霆×哈士奇影无差,是去年一篇摸鱼段子《猫&犬》的衍生正文,和那篇的设定走向有不同,分开看也可

※简单来说就是人能变成动物(?

※半原作向,2w左右,一发完he。正好今天6月1,就当儿童节贺文了(?)

※系高考前的最后一更啦,抽时间写的,能凑不要脸要个红心蓝手嘛(⑉•w•⑉)接下来就考后见啦

※可以的话请吧↓




——


01

 

高影第一次试着摸摸关霆耳朵的时候,脸上刷啦一下出现了三道血痕。

 

这猫摸不得。高影一边给脸擦药,一边默默把这条铁律记在了心里。

 

他曾经听人议论驯猫是件有趣又有成就感的事。虽说把“驯”这个字用在人身上确实不太好,但是感受到另一个生命逐渐和你建立联系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让人惊奇。况且不可否认,猫的确是种长相可爱到犯规的生物。高影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和猫打交道,眼下头一遭有了只和自己有关的,当然不免想要试试。

 

然而关霆好像是驯不服的。即使高影找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准备了一盘关霆最爱吃的食物眼巴巴地讨好,关霆也从没有理会过他,像一块坚冰没有半点缝隙。

 

镇南王这等身价自然是不能被凡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其一。而关霆对旁人亲近不知为何强烈到异常的反感,是其二。他像在自己的周身筑起了一道高墙,对每一个试图接近的人展示警惕的眼神和锋利的爪子。

 

于是高影去咨询了一下屈指可数几个有过经历的学长学姐,被臭骂了一通,说驯服是人进化繁衍至今仍然保留的最重要的动物特征,是慎重程度堪比结婚的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哪有你这样随随便便拿点吃的就想打发的。高影还想辩驳听很多人说明明是件简单的事嘛,学长轻蔑一笑说那些十个有九点五个都是吹逼,然后对高影进行了一下午的思想教育。

 

——为了驯服而去驯服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劝你还是多花点时间读书吧。电话挂断前学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么麻烦。高影当机立断放弃了。他还太年轻,并不能也不打算这么早去理解沉下心对待一个生命的意义。本来他就只是随便试试而已,结果遇到了脾气那么古怪的关霆。

 

他最后也认了,猫科动物犬科动物的关系本就敏感。他管他的,关霆管关霆的。他们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好像活在两个世界。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连说过的话都寥寥无几。高影躺在床上刷手机,偶尔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在房间另一头窗台上那只聚精会神读着书头也不抬的黑猫,不由自主地叹上了一口气。

 

或许他们确实不该有什么关系。高影想着,把驯服的事抛到了脑后。

 

02

 

太岁在高影的身体里并不是永远安安分分的,偶尔也会折腾一下。一旦这位大爷心情不好,高影就倒了大霉。

 

关霆从墙角的洞里跃出来的时候意识到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大白天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没有开灯,阴翳四处蔓延躲藏。有隐约的低低的喘息声,从房间角落传过来,他抖抖耳朵。

 

夜视让他看到高影坐在墙角,屈膝弓着背,右手按在左手胳膊上,指甲快要嵌进肉里去。他看上去很正常,只有隐隐约约的亮红色在他指缝间一收一缩,像是某种寄生虫。他神色有些痛苦,额头上布着细汗,呼吸粗重地喘,下嘴唇给他咬出了点血来。

 

虽然痛得视线模糊,但是黑猫的那双绿眸子在黑暗里实在显眼。高影有些艰难地开口:

 

“偶尔没融合好就会这样……等一阵……嘶……就行了……”

 

所谓的“一阵”大概得有三个时辰,这样的疼痛至少得撑到天黑。痛楚并不是一下剧烈得难以忍受,更像是温火炖煮,慢慢地割开他的皮肉。

 

等了许久,什么声音都没有。那秃子肯定已经走了,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痛得神志不清的高影闭着眼自暴自弃地想。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总是冷漠得让人心寒。

 

然而手心里突然多了什么毛茸茸凉丝丝的东西出来。高影抬头去看,几乎是用惊骇的眼神,看着平日里高岭之花一样的黑猫破天荒主动凑了过来,先是试探着踩了踩他的腹部,观察高影的反应,然后钻进了他怀里,尾巴缠在他小臂上,像是一只软乎乎的冰袋,稍微缓解了他身上的高热。

 

“你……”他吓了一大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猫了,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梦。直到怀里的黑猫没了进一步的动作,抬起头露出一双沉静又理性的眼睛来,高影才敢确定自己没抱错。那眼神明明白白告诉高影关霆还是那个关霆,为什么突然发了善心,他想不明白。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动了动胳膊,小心翼翼把这个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愿意任他摆布的家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抱着。

 

“……好吧,谢,谢谢。”他有点结巴。

 

感觉高影的情况确实更好了一点,关霆便闭上眼睛闭目养神去了。实际上高影怀里这会太烫,他靠着并不舒服,不过这对于他而言不值一提。关霆这么安静地蜷在青年的怀里,等待着他们一同经历的折磨结束的那一刻。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从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

 

3

 

陪高影熬过那三个时辰的时候,关霆做了梦。他已经很久没做梦了,更别提一梦回到三百年前,还是瓜尔佳胤霆的那个时候。梦是色彩斑斓而灿烂的,像是微风轻抚绿草如茵。

 

青年时期的瓜尔佳胤霆有过一件非常郁闷的事。

 

虽说兽形主要是依靠性格和品性来决定,其次才是血缘,因此一个人化形后的确有可能和他的亲人家族并不是一个物种,但总不该差太多才是。所以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他的两位兄长和阿玛还有叔叔伯伯都是黑豹,他却是……?

 

小时候的小胤霆曾无数次怀疑自己到底是亲生的还是捡来的。索性他和家里人越长越相似的容貌早已板上钉钉地证明了他的血统,要不然祁雄还真怕这个小儿子长大之后哪天一下子想不开了跑出去找什么生身父母。

 

黑豹窝里出了一只玄猫,这不仅仅对于胤霆是一件奇事,对于他的家里人来说亦是。胤霆生下来那天,小小的一只奶猫眼睛都还没睁开,才掌心那么大地缩在被褥里,身体随着呼吸一点点起伏,孱弱而易碎。在他的小床周围,胤瞬胤允祁雄阴将军魁先生呼啦围了一圈围观。

 

“他好小啊。”

 

“这么小会不会身体不好啊。”

 

“瞎说,刚才哭的还那么大声。”

 

“——啊,他动了。”

 

“再戳要把你们弟弟戳坏咯。”魁先生笑呵呵地赶走了他们。

 

比起他的家人们,胤霆看上去确实太小了。哪怕他实际上成长得非常健康,比起同为猫的人来说体型甚至要更大一圈,化成人形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比他的哥哥们矮上多少,却因为物种原因总会给人一种莫名弱小而需要保护的感觉——尤其是他这一家子明显全部保护欲过剩。

 

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胤霆对自己的兽形一度相当反感。谁年轻时没个叛逆期,天天被家里人管着谁也受不了,一旦化形还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怜爱眼神包围,吓得他浑身鸡皮疙瘩。因此胤霆脾气纵然好,可就是兽形这个点,一戳就炸。后来家里别的人也懂了,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不去触他霉头。

 

有回他和胤瞬胤允出门遇事不得不化了一次形,围观的路人光瞅着黑豹和玄猫前后奔跑的模样,连他是男是女都没看清。坊间不久后流传起了奇怪的八卦。胤霆公子偶然有一回和人谈起那个传的沸沸扬扬的“大户人家侍卫当街追落跑大小姐”的故事的时候,家里人神色古怪没一个人敢告诉他这说的就是你。

 

后还是来给胤霆知道了,郁闷了老长一段时间,一个人跑了出去。瞬和允担心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那时候的胤霆只顾着心烦意乱,回头冲两个人忿忿喊“别跟着我!”,然后在他们的笑和注视下不服气地越跑越远,都没注意到草长莺飞的春天里,被风带来的漫山遍野的花香和暖意。

 

——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的梦。

 

4

 

后来在神龛底下那一片漆黑寒气入骨的地方蜷成一团,独自舔舐全身斑斑驳驳渗血的伤口,痛到呜咽颤抖还得咬牙忍下去的时候,小时候磕着碰着家人都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总会浮现在关霆脑海里。高影是灼烧得像火,他则是冷入骨髓,全身的血液都成了冰锥,扎得他内脏鲜血淋漓。

 

曾经最厌烦的东西,最终全部变成了一去不复返的幸福,随着往日的光辉灰飞烟灭。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把他保护得密不透风。后面的路,不管是荆棘密布还是刀山火海,他都只能一个人走得伤痕累累,再也回不了头。他的希望已经彻底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他只能自己去追,去那遥远的安眠里头,再次他们重聚。

 

也就是从那时起,把死亡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

 

恍惚着醒过来的时候,关霆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身上细细碎碎的都是幻痛。他晃晃脑袋看清楚自己面前的青年的面孔,才想起来现在在这一刻正受着苦的并不是他自己。

 

不过看上去已经结束了。天色已晚,高影的神色恢复了很多,身上也没有刚才那样的高热了。但他还是把关霆小心而局促地抱在怀里,可能是希望他睡得更舒服些。关霆确认他已经好了,便毫不留恋地从他怀里跃出,恢复了人形。

 

“谢谢。”高影陈恳地道。如果不是关霆,他虽不说活活痛死,却也难以想象熬过去的过程有多艰难。关霆虽然减不了他的疼,但体温也算缓解了他的高热。

 

“不必挂心。”关霆理理袖口。这时候原本他该抬腿就离开的,但看着坐在地上的高影,还是伸手拉他一把扶他起来。坐得太久高影的腿彻底麻了,站不稳又跌到他身上。关霆架着他,把他扶到了床上躺好。

 

又要回神龛吗?看到关霆熟练地在墙上开洞的模样,疲倦又虚弱的高影突兀地想到。神龛那地儿他去过,太冷了,时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高影并不觉得那儿能住人。他以前从没多留心过这些,但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关霆不该住在那了。

 

“……别再待在神龛里了。”他脑子一热,扯住关霆的袖口。

 

一阵僵硬的沉默。关霆没有回答,良久之后,把袖子轻轻从高影手里拉了出来。

 

“好好休息。”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5

 

自从那天晚上让关霆不要回神龛却被刻意回避之后,高影也不晓得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开始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费心费力差点磨破嘴皮,就为了劝说关霆正正常常住在屋子里生活,比最开始肖想关霆能被他驯服那会还勤。

 

他这次真不是图关霆什么,纯粹是想到关霆住在那种地方,心里就惴惴不安。

 

反正让出半张床多一个室友对他来说也不是太困难的事,那他就当是学雷锋做好事,作为对上次关霆陪他熬过融合那阵子的钻心疼痛的答谢也好。至少高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为此他甚至花了好几个下午,把《如何和猫相处》这本书翻了个遍。

 

关霆起初一直是拒绝的,但他从没能拗得过执着起来的高影。在高影扬言自己要天天尝试越狱变着法给关霆添麻烦之后,关霆终于松口答应他先住几天。

 

第一回和高影尝试睡一张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僵的。哪怕他们实际上根本就是两个被窝,他还是睡到了床的最外边的沿上,双手交叠在胸腹保持这个姿势冲天花板瞪到了天亮。他不明白高影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地接受这种状态睡得昏天黑地,忍不住去想难道他经常和不熟悉的人一块睡觉吗。

 

高影起床看见他这幅把床睡成灵床的模样,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可别告诉我你以前都是这么睡的啊。”

 

“是。”关霆很坦诚。

 

高影不笑了。沉默地拉着关霆下楼吃饭。

 

关霆不需要吃饭,但是高影硬要他吃他也不会拒绝。他不挑食,高影点什么他吃什么,食物往嘴里送,一张脸从头到尾平静无波,高影不由得怀疑他真的尝出味了没有。

 

这人平时都是怎么过的日子啊……他唏嘘起来。

 

原本只是想稍微和关霆拉近点距离,没想到现在关系虽说在机缘巧合之下真就缓和了些许,他却反而感觉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他本以为关霆是个冷漠无情的家伙,可他前几天刚帮自己熬过了那非人的数小时折磨。

 

他本以为镇南王生活该是处处荣华富贵,实际上却连睡觉都没有宽敞的地方。

 

他从哪里来?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经历过什么?他心里都藏着哪些事?他的名字究竟怎么念?

 

有那么一种人,偏偏就是谜团越多越想去了解,越不给人知道越想发掘,大写的一个欠,说的就是高影。方才还不由自主地心里有些沉的高影想到这,又看着关霆暗自下决心,铁杵尚能成针,融你一块冰又有什么难的。

 

关霆很奇怪为什么高影吃饭的时候老盯着自己看,大白尾巴还晃得厉害……总觉得不怀好意。

 

过了一阵,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答应“先住几天”的时候好像没有说清到底是几天。等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上了高影这条贼船,下不去了。

 

6

 

日子平稳地一天天过去,高影也慢慢开始习惯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原本铤而走险才试图尝试和镇南王共处一室的他倒真有了多了个朋友的感觉——不管对方是不是这么想,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早上他带着关霆下楼吃早饭,然后他们一起消磨一天的时间。以前从来都是他们各管各的,互相都当对方不存在似的,但现在高影可以在他看书的时候偷偷从他背后跳出来,看黑猫因为惊吓而瞬间炸毛的模样。或者是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画他在阳光倾洒下被镀上一层亮的绒毛。

 

——偶尔是恶搞的涂鸦,不过那就会被关霆抢走强行撕掉。黑猫冷血无情地一爪,纸就只剩一半了。

 

以前他从没注意过,加上也没有机会,眼下他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到关霆身上属于猫类的种种本能。每当看到关霆动动耳朵或者晃晃尾巴,他都像看到了新大陆。高影还会专门买一大堆逗猫棒和猫草毛线团之类的东西,看他们对一向举止端庄斯文的镇南王有没有用。

 

那天高影拿一个激光笔在他面前晃悠来晃悠去,而关霆竭尽全力控制住脑袋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个红点转时,终于忍无可忍。一爪pia在他脸上。

 

“……放肆。”语气里除了不悦,还有一些刻意掩饰的恼羞成怒。

 

但是高影并没有被吓到,依旧我行我素。直到关霆为了以牙还牙找来一个飞盘的时候,高影才彻底消停。

 

高影设想过他们一开始大概会是车祸现场,不曾想一猫一狗意外地相处融洽。关霆在最初那阵不适应之后也慢慢习惯起来,现在在房间里进出也跟出入自家一样。高影曾经以为关霆是脾气差,现在却发现恰恰相反,关霆脾气很好,甚至容得下高影的任性胡闹,他只是纯粹不愿和人亲近。

 

这个“亲近”既有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原本高影面前的就是明明白白两道防线,现在前一道稍微松了松。一天天的朝夕相处中,他甚至还给关霆编过几次头发,关霆也用吹风机给哈士奇吹过毛。但是后一道,始终是严防死守。

 

唯一的一次,是他们晚上睡觉一人一个被窝谈天的时候。他们谈天基本就是高影说关霆听,高影和他讲自己的18年的琐琐碎碎,讲自己平凡却又安稳的人生。那天高影突然问:

 

“你为什么老爱呆在神龛?那地儿又没什么好东西。”

 

“……梦。”

 

“什么?”

 

“在神龛里……偶尔会做梦。”

 

“别的时候不会做?”

 

关霆沉默着摇摇头。高影不晓得他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再问,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小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翻过身朝着墙睡了。

 

“……别再靠梦活着了。”

 

7

 

高影最欣喜若狂的一件事是,关霆慢慢开始愿意给他摸了。

 

指尖轻轻触上毛茸茸的黑色短毛的时候关霆有那么点僵,似乎是强忍着某种不适,但并没有躲也没有抓他,努力和自己一直以来对人的潜意识排斥作斗争。

 

那天高影刚经历了心目中的女神居然是一匹灰狼的打击而冲着墙自闭,尾巴耷拉着偶尔有气无力地动动。似乎是意识到了青年的低落,原本在另一张书桌上趴着的黑猫犹豫了一阵,破天荒主动凑了过来,在他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拿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他的手背。

 

怎么?翠绿的竖瞳冲他眨了下,似是在问。

 

高影终于感觉原本空荡的心里似乎被填进了什么,脑子一热,不顾之前满脸血痕的教训,伸手摸了摸黑猫柔软的脊背。

 

关霆身子一抖,没有马上逃开,而是犹豫着别过了头。高影先是一愣,然后心里炸开了烟花。

 

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他摸了一会头和脊背正打算转而挠挠他的下巴——书上告诉他猫喜欢这样。但是关霆躲开了,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从床上一跃而下怎么说都不愿再回来了。

 

高影深深叹了口气,但仍把这件事归类于他们关系的里程碑式进步。

 

他摸到关霆了。他意识到,他最开始就是想撸猫试试看而已,现在花了好几个月,这个目的总算达成了。他当然很高兴,但并不是夙愿得偿的喜悦,而是因为往某个更远的地方,又迈进了一步而雀跃。

 

又过了半个月,恰逢关霆的换毛期。

 

等高影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快被房间里的猫毛淹了。

 

刚开始看到枕头上黑乎乎一片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掉了那么多头发,差点没吓个半死。

 

“停停停!别动!”高影一边焦头烂额地掸着自己身上的毛,一边喊住那个阳台边上的人,“你这阵子换毛怎么不早说一声?!”

 

“……你觉得不方便,那我另寻住处便是。”关霆愣住,马上别过头去,语气有点僵,仿佛有什么情绪被藏在平静之后暗自涌动。他正打算开个洞回神龛,被高影拦住了。

 

“我没这么想。过来,我给你梳毛。”高影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和这个冷冰冰的家伙关系逐渐亲近到可以住在一间屋子里头,他并不想这些天来的努力功亏一篑让这家伙又一个人躲到那个黑黢黢冷冰冰的地方。

 

关霆刚才紧张了。刹那之间的情绪波动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但高影看得出来。

 

他招呼关霆在床边坐下,命令道:

 

“衣服脱了。脱光。留条裤衩就行了。”

 

关霆的表情明显有些抵触。高影看他这幅样子哭笑不得。

 

“你干嘛啊?!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羞什么啊!”

 

“……不成体统。”

 

“哪有什么成不成的,前几天洗完澡给你梳头那会早就看了个七七八八了你怕啥呀!让你自己脱就不好意思了……”

 

高影看他这样反而不知为何有些兴奋起来,见关霆不动,撸起袖子就亲自上手扒衣服裤子,颇有几分一雪前耻的快感,顺便酸了把镇南王的好身材。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给尚气恼于被屈辱地扒光了衣服因此闷闷的一言不发的关霆梳毛的时候,高影一边扒拉那根毛茸茸的长尾巴,一边没来由想。他这辈子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么费心费力还是头一遭,但他并不觉得照顾关霆是件麻烦的事,他甚至享受这个过程。这让他感觉到关霆不再是那个强大独立到他遥不可及的人,他也会有喜怒哀乐,会有软肋有弱点,会有对别人的依赖和需要。

 

没有太岁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宿命,他们也不用再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相互敌视。岁月静好,生活平凡。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刹那。一个被高影遗忘了很久的念头重新浮现在了脑子里。

 

驯服关霆。

 

8

 

很小的时候高影就注意到了,爸爸在和妈妈一起的时候,会把爪子都收起来。

 

等他到了大概5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对“驯服”这个词有了概念。那时候小小的哈士奇崽子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年纪,对所谓的人性还懵懵懂懂,刚慢慢变得锋利的爪子到处划拉,家里家具上都是他的爪痕,三天两头被妈妈抓去对着屁股一顿抽打。

 

爪子长着就是用来时刻保护自己的!高影捂着被打的屁股,委屈地争辩。

 

“那也不代表你要时刻把它拿出来到处耍。”高妈妈责备道,但看着高影委屈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把小狗崽子抱起来,轻轻拉住他指端日渐锋利的小手,非常认真地对他说:

 

“爪是兽类天生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但有一些人,是不应该用利爪去面对他们的。你长爪子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未来可以更好地保护他们。”

 

“他们是谁?”

 

“所有你在意的人。亲人啊爸爸妈妈啊你的朋友们啊……还有以后驯服你的那个人。”

 

“什么是驯服我的人?”

 

“嗯……”高妈妈思考了一会,似乎在犹豫怎么说比较合适。她望进儿子清澈又懵懂的眼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等你长大以后呀,可能会遇到一个人。他会很像是你的朋友,但比你的朋友对你来说更加重要。你会把自己的全部和他分享,给他你全部的忠诚,会依靠并且信任他。你们彼此需要,彼此属于,对彼此来说独一无二。”

 

“有驯服了妈妈的人吗?”

 

“有啊。妈妈会保护他,他也会保护妈妈。”

 

高影歪了歪头,像是懂了一点,又像是没有。“是爸爸吗?”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

 

“我真的会遇到这样的人吗。”小高影有点不敢信。

 

“可能会哦。等你长大了,可能会遇到驯服了你的人,也可能遇到你想驯服的人,但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妈妈笑着挠他的肚子逗他,后者因为痒而咯咯发笑,“阿影以后会想成为别人一个人的小狗吗?”

 

“才不呢!”

 

小小的高影当时扁扁嘴,坚定地说。

 

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需要花上近十年的功夫才能理解人世间种种复杂的人性,但血脉里流传的动物部分的本能却是与生俱来的,一生下来就会觉醒。而驯服作为思维单纯的动物流传至今的极少数情感特质之一,理因是一种纯洁而简单的联系。它只和信任与爱为伴,不和利益和谎言相关。

 

但这一点不可避免地在进入纷纷扰扰的人类社会中被弱化了。人在推杯换盏中将虚伪挂在嘴边,愿意发自内心信任和托付的人和值得被托付的对象越来越少。真实的本性无从开口,只能缄默。长大之后的高影也慢慢地,就把小时候的这段回忆给忘记了。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学长把高影臭骂了一顿,说驯服可是慎重程度堪比结婚的可遇不可求的缘分。

 

全身心的信任和托付是两个灵魂之间建立的连接。你必须无条件接受另一个人的全部,欢喜也好悲伤也罢,从今以后全都和你有关。想要一只野兽只在你面前收敛利爪展示软肋,光凭花里胡哨的语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本来知道这点的时候高影就打消念头了,然而他现在又重新开始打算尝试驯服关霆。

 

这一次他是认真的。如果硬要问他为什么,他只能说或许是因为他想被关霆需要。他看着关霆孑然一身,纵使和他现在住在一起也完全不愿打开心扉的样子,看着那只站在窗台上,轻轻摇着尾巴安静地看着外面仿佛一座雕塑的黑猫,总忍不住想,这家伙会不会有一天也会需要别人。

 

如果到了那一天,关霆又会变成什么样的关霆呢。

 

他想成为那个让关霆收起利爪的人,想成为那个能守护关霆软肋的人。

 

或许这样想还是有点草率了,他现在还太弱,18年的光阴可能很难盛下关霆三百载的痛苦,可高影就是觉得自己该这么做,他可以等。如果因为草率就放弃一个念头,他就不是高影了。他觉得他愿意自己从此和关霆有关,现在也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也是。

 

9

 

关霆一开始并没意识到高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甚至懊恼了一阵从此沉寂不见的梦境。

 

神龛底下虽然冷得像冰川,但几百年下来他也习惯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值得同情和可怜,他反感这些情感。那些痛苦都是他一个人肩上担负着的,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人能感同身受。他早已决定向宿命而去心无旁骛,完成使命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和他早已安眠的亲人团聚。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将此动摇。递过来的手或许是出于善意,但的的确确是多此一举。

 

三百年同人间剥离的光阴让他如今对事物总有种旁观者清的敏锐。他当然看得出高影最初接近自己的缘由相当轻浮,关霆对此很是反感,因此毫不犹豫地抓伤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再有过接触,直到高影体内太岁发作的那天。那天他确实想过一走了之,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吃点苦头,但看着高影掐着胳膊咬住嘴唇死命忍住疼痛的时候,百年来自己每次断了腿脚伤了内脏只能一个人躺在神龛里头等它自己慢慢好转的那些日子突然就涌进了脑海。于是他留了下来。

 

然后他就被缠上了。

 

高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从最开始的随意到漠视,再到现在不知为何似乎真的开始关心他。关霆拒绝不了这样的高影,同时也很无奈。

 

他给不了高影任何他想要的回应。虽说他目前为止也并没有弄明白高影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好像都给不了。

 

因此他尽可能和高影保持距离,试图让自己永远停留在高影触不到的地方。一个将死之人不该和别人再有无谓的因果和羁绊,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地进入永眠,彻底和尘世一刀两断,而不再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徒增痛苦。

 

然而连关霆自己都不愿去想,他到底只是不想惹麻烦,还是在怕。

 

高影这阵很想要出去。他实在憋得太久了,再安分的狗都得憋坏,更别提高影这种好动的。关霆每每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哈士奇眼巴巴地往窗外边望,可怜兮兮的模样,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尾巴耳朵都耷拉着,毛色都暗淡了不少。

 

关霆心尖颤了颤。头一回差点松了口。

 

“不行。”对着趴在自己膝盖上委委屈屈的狗子,他最终还是斩钉截铁道,“你身上的太岁已一日强过一日。若让你出去,一旦脱离了控制,保不准后果不堪设想。”

 

“那如果能一直让你控制着,能出去吗?”高影眼珠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以。”

 

于是高影一溜烟跑走了,说着什么去找关叔。关霆也没有多想。一直到傍晚,高影才重新出现。

 

那条黑白色的大狗屁颠屁颠就朝他跑过来,蓬松的尾巴一个劲地摇,嘴里似乎咬着什么。夕阳在他的身上镀上了温和的暖色,让那双火焰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兴奋更加熠熠生辉。高影跑到怔愣着的关霆面前,后者这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狗链,而另一头正被他咬在嘴里。高影在关霆的身前蹲下,一边摇晃尾巴,一边把狗链的另一头缓慢而小心翼翼地,放到关霆手里。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又大又亮,希冀又期待地看着关霆,清澈得让关霆竟有些不敢直视。

 

他拉了拉狗链,加固过的。

 

“……找关叔要的?”

 

高影点点头。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高影更加用力地点头。

 

——我把我自己交给你。

 

一旦发生了什么异变的话,他势必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挣脱开。这样的时候,要杀要剐,全部的选择权都在关霆的手里。换句话说,就是他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关霆手上。

 

做这样一个决定,高影也是犹豫过很长时间的。他花了半天的时间,从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中寻找各种证据证明关霆值得信任。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之前学长和他说的话。

 

“信任是基础。但是光等着对方信任你是不可能的。很多人驯服失败就是败在了这一步,要想一个人信任你,你首先得信任对方。而他们都不愿意先交付自己的信任。”

 

于是高影选择了铤而走险,赌上一把。他赌关霆是个好人——尽管别人都说他臭名昭著。他看着关霆难以置信的眼神,没来由就觉得自己应该是赌赢了。

 

那天傍晚的阳光温柔而恬静,温暖似乎可以融化一切坚硬的伪装的铠甲。关霆看着少年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他自己,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什么东西开始崩碎的声音。

 

10

 

幸好异变并没有发生。他们进行了一次愉快惬意的餐前散步,哈士奇在前面跑跑跳跳抓蝴蝶,看着路边小摊都要凑上去嗅嗅闻闻。空气中是各种食物的香气,关霆牵着狗链防止高影一个得意忘形跑远。晚霞将天空染得绚丽而明亮,火烧云从天边一路烧到视网膜上,比关霆几百年来看到的任何颜色都要缤纷艳丽。几个孩子从巷口打闹着跑出来,又被家长拽回另一条巷子里。

 

买虾饺的时候他通常是给了钱拿上东西就走,这还是他第一回真正走进百年之后的南亭,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活力和生命力。三百年沧海桑田好像一切都翻篇了,只有他还停在原地,靠着仇恨和记忆维生,被时间遗落抛弃。

 

他的信仰几百年来从未动摇,但这时关霆却突然感觉到有些迷茫。

 

高影当然不知道关霆在想什么,只敏锐地觉得他从那天起沉默地开始有些异常,而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原因,担心无措了好一阵。甚至化成犬形趴在那家伙身边,又是蹭大腿又是舔手背,一双眼睛明亮而陈恳,想法完全写在了里面。

 

——你可以说给我听的。

 

有那么一秒他甚至以为关霆就要松动了,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摸了摸大狗的脑袋,安抚的同时也是一种拒绝。

 

“无事。”

 

怎么可能没事。高影神情低落,懊恼地想。关霆还是没有接受他,不肯相信他。

 

猫的心思怎么就那么难懂呢。

 

这天关霆中午时分开门走进房间的时候,高影正躺在床上睡着。他大字型仰天躺着,毫不设防的模样。因为睡着人形开始渐渐难以维持,一根毛茸茸的大白尾巴正被他自己压在屁股底下。

 

关霆见状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无声走到了桌边坐下,继续读刚才没读完的文章。

 

暖阳从拉上半截帘的窗外撒进来,轻轻柔柔地在房间里浮动。空气中的尘埃悄声细语怕惊扰了梦中人。街上的熙熙攘攘遥远而模糊,房间内只有关霆刻意放轻的翻书声和高影偶尔的一两句梦话。

 

“瓜霆……”高影迷迷糊糊地咂咂嘴,又低低地打了个呼噜。

 

“帮我带点……饭……回……要虾饺……”

 

关霆没有抬头。

 

“你……相信……”

 

梦话声过了一阵消失了。关霆往床那边看了看,熟睡的青年已经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灰白色的身影蜷缩在床铺中央。深度睡眠让控制形体的能力已经彻底丧失,哈士奇眯着眼,无意识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床单继续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帘子遮不住的阳光轻轻攀上他的尾尖,像看不到的金色精灵翩翩起舞。

 

关霆把书轻搁到一旁,走到床边俯下身看他,伸手抚了两把高影蓬松的白尾巴。高影毫无反应,见他这幅无知无觉毫不设防的模样,关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静静站了好一会,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终于,他的身形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缩短,皮肤和衣物慢慢化成绒毛,脑后的长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的猫耳。黑猫轻巧地跃上床,床单在脚下陷下去小小一块。他没有惊动熟睡的高影,悄悄在他身前躺了下来,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然后黑猫似乎是犹豫了那么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把头搁在了幼犬的颈边,慢慢慢慢地阖上了绿色的眼睛。呼吸慢慢匀称起来,心跳逐渐平稳。他的体温冰凉,而靠着的身体带着令人艳羡的温度,似乎真的能够些许温暖到他的灵魂。

 

就像那天的云一样。

 

阳光和风全都停下他们的窃窃私语,不愿打扰这两个在午后依偎着的影子。

 

然而高影其实醒了。关霆躺下的时候他还是被吵醒了,刚想打着哈欠睁开眼睛,就发现蜷在自己身前,呼吸平稳的黑猫,一个激灵一点睡意都没了。

 

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瞪大了双眼。直勾勾盯了老半天,才确认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幻觉,关霆真的靠在他身边,心跳快得像是要爆炸。这是他第一回见到关霆不设防的样子,收起了厚厚的壳和尖锐的刺,柔软而温驯。他睡觉很安静,不像高影老是乱动,于是他忍不住猜测如此安稳的睡眠中会不会藏着一个温暖的梦。

 

——这是不是说明,关霆已经开始试着信任他了?

 

怀着这个想法高影再也没有睡着,硬生生保持了这个姿势。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关霆醒来回到了人形,然后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会却又马上回来了。高影一动不敢动,又过了一个小时盘算着自己差不多可以“醒”了,再躺下去全身都要麻了,便揉着眼睛化了形爬了起来,装作含糊不清的语气对房间另一头的关霆说了句王爷下午好。

 

关霆官服整整齐齐,瞥他一眼没有回话,啪地把手里的书一合,修长白皙的指节敲了敲桌面,把高影的视线转向桌上的一只塑料袋。

 

高影打开塑料袋,装作十分惊喜的模样——实际上他已经闻味闻了一个钟头了,差点没馋死。

 

“哇!有虾饺吃!谢王爷!!!”

 

他一边吃得嘴角都是油光,一边想着给关霆留一个尝尝。关霆坐在桌边,凝视他咀嚼时的侧脸,安静而专注,绿眸深沉,把一切心绪隐藏。

 

高影兴奋地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成功的一角,这个下午的事就是证明。他还有大把的时间等关霆注意到他,等关霆愿意对他收起爪子,等那块冰一点点融掉,看看那块冰里头到底有没有他想要的生机。

 

然而有件事他并没有意识到。就像他没想到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道他身体里的太岁在关霆眼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异变。

 

——他是等得起,但关霆未必等得起了。

 

11

 

在广美的正门口和太岁的意识融合的那一瞬,高影看到了很多很奇怪的东西。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久的梦。久到好像过了三百年,醒来眨眨眼睛,却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

 

他正躺在罂粟花海里。漫天遍野的血红色,从他的身下绵延到无穷无尽的地方。识海是没有边界的,它的大小全凭你的想象。天穹是一片漆黑,给人带来未知的不适和恐惧。太岁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看高影撑着胳膊爬起来,像是坐在街角的咖啡馆里一般,笑着同他打招呼。

 

“那是关霆。”高影肯定地说。

 

“确切地说,是我的记忆里关于他的部分。”太岁纠正他的措辞,“你一直都想知道这些,不是吗?”

 

“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已经梦到了。”

 

高影陷入了沉默,表情晦暗不明。

 

“没想到一切会那么复杂,是吗?”太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早就知道你算是他的宿敌,遮遮掩掩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却还变着法讨好他希望他把自己的信任分给你……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高影没有回答没有反驳,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太岁叹了口气向他走来,轻轻牵住他的手,用带着遗憾却又充满蛊惑意味的语调道:

 

“……你喜欢他,我明白。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什么,拥有感情是一件好事,那会成为你力量的源头。我只是担心你会过于委屈你自己——你瞧,我和你共生,我感觉得到你一直在为得不到回应感到痛苦。”

 

太岁的一字一句,把高影心里最深处的,一些自己都不愿多想的念头一点点挑了出来。

 

或许“痛苦”二字略有些过分,但他确实一直在为关霆的毫无回应而低落,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心绪。每次关霆在给他看到一丁点希望之后,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对是错,或者这样的陪伴完全是他一厢情愿。

 

而在刚才看到了那些记忆之后,这样的怀疑达到了顶峰。他看到关霆的过去了,那是毫无逊色于他的明丽的色彩,比他甚至还要亮。他也曾活得像是世界的中心,对家人撒过娇,被长辈捧在手心里,他见过的关心得到过的爱并不比高影少。高影曾以为关霆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冷肯定是因为从来没有被暖过,所以他那么坚信自己是特殊的。然而他现在才意识到他实际上可能根本无足轻重。

 

一面是二十一年的朝夕相处三百年的刻骨思念,一面是不过半年的萍水相逢,孰轻孰重根本用不着想。关霆或许对他有那么一点感激和亲近,所以才会在那个下午汲取一些他的温度,但也就止步于此了。他是个即将走到终点的旅人,不会为一个过客停下脚步。

 

“你给了他你全部的信任,敞开你的心扉去接纳他。但他给你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你看,都那么久了,你对他又有多少了解呢?你甚至连他有两个哥哥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今天给你看了那些记忆,你可能到最后都一无所知。”

 

太岁伸出手,轻轻托起高影的脸,让他们对视。

 

“……他从没有真的信任你,高影。”

 

这句话像是一柄刀子,直直扎进了高影的心口。

 

“我很高兴看到你选择了力量,高影……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帮助你,或者你可以选择一下参考我的意见。只有弱者才会认为拥有一个人的方式只有一种,因为他们没得选。但现在既然我在这里,或许我可以给你看些不一样的。”

 

“……你做了什么?”高影意识到了它的言下之意,不安地抬起了头。太岁颜色妖冶的眸子眯了眯,唇角勾起了一个笑。

 

“……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

 

画面突兀地出现在了高影的脑子里。这很奇怪,他现在本来就该待在自己的脑子里才对,为什么识海中的意识却还有自己的识海呢——然而他顾不上想这些,画面的内容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看到了此时此刻现实中的广美大门。是上帝视角,悬在空中的一个意识。

 

他看到了他自己——肤色是前所未有的,和关霆一样的苍白。眼睛里头和太岁一般像是盛满了鲜血。上身赤裸着,肌肉线条让他有些陌生,手上的指甲和嘴里的犬牙明显变长,尾巴毛变成了深色,尖端被染红,指端也沾上了不知是谁的滴滴血迹。他看到自己在笑,笑容渗人让他觉得害怕。

 

他变得不像自己了。雪橇犬的样貌发生了变化,在太岁的作用下越来越朝自己的祖先靠拢,血脉里的野性和攻击性逐渐觉醒,更像一匹狼。

 

熟悉的面孔已经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而现在他正对面的人拿着一柄长刀,额头冷汗涔涔,脸色难看,整条左臂已经被血浸透,身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伤口。高影头脑一片空白地看着那个他最为在意的人强撑着再一次举刀起势,和自己战在一处。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高影只觉得头颅里嗡嗡作响,双眼发红,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太岁的领口,“你他妈的在干吗?你在伤害他啊!!”

 

“萨满复原的能力仅次于我,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他都不会死去。高影,你听我说……”太岁并没有被高影的行为激怒,它的神情平静,安抚地拍了拍高影的手背。

 

“萨满死亡的唯一可能只会是自己选的。你已经看到了他的记忆,一旦他完成了他想做的,你觉得他还有没有可能留下来?我这是为了你,高影。”

 

“你想成全他关心他给他快乐,可到最后你自己什么都不会剩。你不会觉得不值吗?”

 

太岁抓住了高影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轻轻从自己的衣领处掰开。

 

“驯服他太困难且不切实际了……只要你想,他完全可以只属于你一个人……永远。”

 

随着太岁的叙述,一幅画面像是慢慢在那双逐渐露出疯狂的眸子里铺开——那只无比熟悉的黑猫四肢被锁上了镣铐,关在逼仄的铁笼里,身上满是试图冲破而留下的伤痕和血迹,精疲力尽之后倒在笼底,奄奄一息一般,孱弱,而任人摆布操控。

 

——疯了。高影颤抖着,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12

 

关霆觉得自己的肋骨好像已经断了。

 

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的血管里涌出来奔向大地。他已经懒得去数自己身上有多少个创口,又有多少个直接从前胸贯穿到了后背。就在刚才他差点失去了一条胳膊,因为他放弃了一刀砍向青年右腿的机会。太岁造成的伤口附带的侵蚀速度大过萨满的复原速度,他觉得头颅昏昏沉沉,血液或许快要流尽了。

 

“高影……”他轻轻唤。似乎期望那具身体里的某个意识可以听到。

 

后者并没有给他他想要的反应,再次举起利爪攻了过来。太岁下手毫不留情招招致命,在虚弱情况下很多都是避无可避。不多时身上又是几道见了骨的伤痕。然而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关霆几乎都是在躲避和防御,好几个可以主动攻击太岁的机会,他都似乎犹豫着什么,最后全部放弃。

 

是不敢,还是不能,还是不愿。

 

关霆只知道,每次恍惚之间他都能看到青年的面孔。每次举刀,即将劈下的时候,青年那双清澈的眼睛都会在他的眼前闪现,恍惚间他看到青年把狗绳的另一端交到他手里,看到他毫不设防地睡在自己身边,看到他笑着说“我相信你”……

 

——不该如此。关霆恍惚地想。果然从头到尾他就不该踏出第一步,他不该答应高影那个先住几天,他不该接过那一条狗链,他不该想着让自己最后一次沉沦于温度在那个下午靠在他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一连串错误最终会导致他万劫不复。

 

他明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刀剑相向,他明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开始产生依赖的感情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但现在已经晚了。

 

——

 

太岁是个疯子。高影清楚地意识到,猛地就后退了一步。

 

他怎么会差点相信它的话呢,他怎么就把自己的意识交给了它。它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感情,在它嘴里一切的根本都是粗暴的占有和侵略,这点打心眼让高影感到害怕——还有愤怒,被欺骗的,还有重要的事物被伤害的愤怒。

 

“……停止。现在。”他为自己嘴里能够发出这么冷的声音而感到惊讶。

 

“这次我选择拒绝。”

 

“……你在利用我。”

 

太岁没有反驳。它似乎对高影的反抗有些意外,皱起了眉。它感觉到了识海深处逐渐传来的波动,那是反抗的具象化。罂粟花海开始摇动,枯萎,空气中吹起凛冽的风。

 

“我并没有伤害你。我只是在做对我们两个都有利的事。”

 

“你拿着我的身体伤害他然后他妈管这叫对我有利?我说了,现在停下。”

 

高影觉得可笑极了。越来越强的愤怒慢慢盖过了恐惧,他也感觉到了识海的波动,地面开始摇晃了。归根结底这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有掌控权,只要他想,他有夺回自己身体的可能性。太岁也意识到了高影是真的打算挣脱,神色凝重起来。

 

“我不愿对你动手,高影。”

 

“把身体还给我。”

 

“只有这点我不能答应。”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高影一拳挥了过去,被太岁轻松用手臂挡下。太岁在技巧上明显更胜一筹,但这一击也告诉高影一个有利的信息:太岁在识海里的身体也不过是普通人的身体素质,不然他应该根本没有近这个怪物身的机会。

 

“……你的力量只能作用于现实。”

 

太岁挡下那一拳之后看向他的眼神彻底变了——越来越冷,不加掩饰的敌意和凶性从他眼里一点点漫出来。撕破了温柔善意的伪装,那绯红的眸子像是浸透了鲜血。然后它勾起唇角,开始冷笑。

 

“……一定要跟我撕破脸?是吗?”

 

“你说的没错,融合之后我的力量只能通过你的身体才能使用,而主要精神力量也必须分给外面和那个家伙的战斗上。识海里只是我的意识的一小部分具现化,但即使是这样——”

 

太岁用高影的那张脸舔了舔唇角,突然就亮出爪子,朝他猛冲过来。

 

“——对付你足够了。”

 

13

 

从刚才开始,“高影”的速度好像慢下来了。

 

身上又多了五六道血淋淋的伤痕,关霆的样子看上去着实狼狈不堪,然而躲避的时候他却蹙起眉头,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细节。

 

为什么?

 

某种一闪而过的直觉告诉他,高影的意识里似乎出现了某种异变。他并不确定那是什么样的异变,但他隐隐约约有种猜想——虽然离谱到他有些难以置信——难道……

 

绿眸深处什么东西颤动起来。

 

此时此刻,高影的脑子里可是精彩极了。

 

意识是不会死的,但他可以感觉到疼痛。高影整个人似乎被血从头浇到了底。一根红线凝成的,尖锐的刺穿透了他的肋骨和胸腔,把他整个人钉在地上——这是太岁能做到的对意识世界最大的影响。右手中指原本锋利的指甲被连根折断,血肉模糊。原本明亮的瞳仁因为巨大的痛处已经涣散了,他躺在血红色罂粟花丛中,就像和它们融为了一体。

 

“……本来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的,我只能说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们明明可以拥有相同的利益,别再犯蠢了。”

 

太岁冷冷道,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它身上也斑斑驳驳挂了点彩,不过比高影轻了太多。它从青年的身边走过,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好疼啊。

 

真的好疼。

 

之前融合过程的疼痛和现在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了。高影觉得他整个人都在被挤压,被撕裂,被肢解成千万片。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早已死上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张张嘴唇就有血涌出来,然而他只是个支离破碎的意识,他不会死,他只能生生受着这钻心蚀骨的剧痛。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那根刺又把他钉死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已经反反复复在生死的边缘跌落了千万回。

 

疼痛让泪水从眼角溢出来,但他根本没法去擦。

 

——值得吗?意识模糊之间,有声音问他。

 

——太岁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并不在意你的人呢。

 

这样下去的话,关霆最终一定会选择坠向死亡,坠向他为自己设定好的归宿和未来。那个他一直想要追逐的人会消失在他面前再也追不回来。如果像太岁说的那样,他可以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强行让他属于自己。

 

但是,但是啊……

 

想到那个人仅剩的骄傲会被完全打碎践踏,原本期望的解脱会被永无止境的绝望替代,那双碧色的,偶尔会露出温柔的眼睛将会彻彻底底地,永远地暗淡下去,高影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疼。那疼痛甚至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体上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不该这样。无论如何关霆都不该这样。

 

他想要的是关霆可以在他面前收起爪子,而不是把关霆的爪子折断,强行让他变得温驯而无害,那是最为恶毒的侮辱。关霆有他自己的骄傲,纵使百年孤独,万人唾骂,这个男人从没弯过脊梁。如果真的发生到这种事,高影毫不怀疑,他会反抗到最后一刻。

 

恍惚之中,梦境中的画面和现实一点点重叠,融合。他平时见到的,冷漠的,孤独的,却又心怀温柔的那个关霆,和梦里看到的那个开朗的,夺目的,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的胤霆成了一个整体。三百年的喜悲他总算了解,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关霆。在那一刻,忽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在心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真好,我终于会念了。高影想。

 

他一直想要驯服关霆。他希望关霆可以主动信任他接受他,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现在他终于想明白这件事了,却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一个遥远的回忆,突然之间,挤入了脑海。隐隐约约的,他似乎看到了背着光的两个影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你长大以后呀,可能会遇到一个人。他会很像是你的朋友,但比你的朋友对你来说更加重要。

 

——你会把自己的全部和他分享,给他你全部的忠诚,会依靠并且信任他。你们彼此需要,彼此属于,对彼此来说独一无二。

 

他只知道自己想要驯服关霆,却从来没有想过,实际上一天天的点点滴滴朝夕相处之间,他早已被关霆驯服。他早已心有所属,心甘情愿。

 

关霆不是他的朋友,但比朋友更加重要。

 

这世上上下找遍几千年,都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他比任何人都坚强,又比任何人都温柔。他有一颗金子般剔透的心,却藏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只有他高影看见了,所以他想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颗心,让关霆最终可以得到幸福。

 

——所以,妈,你看。

 

——我终于遇到你说的那个人啦。

 

精疲力尽的高影,用最后的力气,对着眼前的幻象露出了笑容。

 

这样,只要关霆觉得死亡可以让他最终幸福的话……其他的都不重要了。那是关霆自己的选择,他要尊重关霆的选择。关霆有没有被他驯服,他的情感最终会不会得到回应,那都不重要了。最后一切都是一场空的话……那就当他高影点背,爱了一只野猫吧。

 

他要保护他,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

 

太岁隐约感觉到身后的高影出现了点异状。

 

又折腾什么?刚才那些还不够他动弹不得吗?它皱起眉头,刚打算回过头去多补几下,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颤抖,让它差点摔在地上。罂粟花海再一次开始大片大片战栗,枯萎,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像是惊恐的尖叫。漆黑一片的天穹也开始摇晃,松动,几乎就要露出后面明亮的天幕。

 

……这是……?

 

它惊惧地打算回过头,整个人却被一股力道扑倒在地。高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硬生生自己拔掉了那根刺,胸腔空空荡荡一个创口涌着血。他的眼角血红,毛发开始生长,犬类的特征一点点从他身上出现。他的力道是前所未有的大,利爪深深掐进了太岁的胳膊,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把……身体……还我!”

 

随后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了太岁的肩头,血液喷涌。与此同时,识海里地动山摇,天崩地裂,那原本密不透风的天穹,终于开了一条条细缝。识海开始崩溃。有星星点点,丝丝缕缕的光从天上透出来,撒在枯萎的罂粟花海上,像是终于得到救赎的灵魂。

 

14

 

不知过了过久,等到终于彻底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太岁在体内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意识到战斗结束了的高影在浓烟和漫天的灰尘还没来得及散去的广场上跌跌撞撞地往地上那个辨认不清一动不动的影子跑过去的时候,全身都是抖的。

 

没人拦他,没人告诉他那儿危险。他身上斑斑驳驳都是伤和一遍遍摔倒再爬起沾上的灰,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膝盖也已经在之前的和关霆的交战中破皮渗血。但他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扑通跪下去的时候,眼都没眨过。

 

他像托起一块脆弱的玻璃一样双手托起那具小小的身体,仿佛用力一点就要将他折断。失去意识变成黑猫身体的关霆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全身上下没有哪处不沾着血,原本蓬松柔顺的毛乱糟糟揪在一处,伤口的皮肉骇人地外翻。到后来高影都不敢看了,每多发现一道伤口,他都觉得心脏被扎进去一刀般得疼。

 

高影拼了命想从那具身体里找到一丁点儿生命的气息,哪怕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也好——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意料之中。

 

——他走了。

 

在使命结束的末尾,他用永眠给自己这个过于漫长的生命书写了句号。

 

高影的眼睛黯淡下来,肩膀无力地颓丧。

 

他的眼角通红,但没有哭,只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剜走了一块。黑猫安静而乖顺地躺在他怀里,再也不会张开眼睛露出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再也不会伸手给他脸上来一爪。

 

他虽然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关霆最终离去的选择,一股深重的无力感还是突然压倒了他。一直以来他都怀着希望能带着关霆回到正常的生活的希冀,能带着关霆重新再看一眼初晨的艳阳的希冀。他还是太弱了,弱得什么都没法改变。

 

他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一旦想到他打开房间门后再也不会看到一个迎着光看书的影子,他就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

 

如果他早点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早点亲口告诉关霆自己是可以依赖的,他已经不是漂泊不定的灵魂了,他可以在自己这里靠岸,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头看着怀里那只黑猫,给他顺了顺毛。他不顾血污把头埋到他颈边,他没有哭,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泣音。

 

人一生只会被一个人驯服。

 

而他已经被关霆驯服了。他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天失去了他。从今往后的未来,他需要准备好一个人度过漫长的人生,给那个不会回来的人他全部的执着和忠诚,在遥远的人间,默默做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

 

几乎是在那么想的同时,怀里的身体似乎抽动了一下。高影瞬间僵住了。

 

又一下。

 

“关……”他不敢喊。

 

等那碧玉一样深沉却又清澈的眸子有点艰难地睁开的时候,这回高影没把眼泪刹住。他猛地把黑猫一下抱进了怀里,又小心翼翼不敢压到他,动作奇怪又滑稽,然后哇得一声跪在地上,哭的浑身发抖。野兽般的陌生的呜咽声不断从他的喉咙口涌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你还醒过来干嘛啊……你不是一直想……你个傻子你回来干嘛啊……”

 

——是在做梦吧。这就是个梦吧。

 

——如果这是个梦,请不要让他再醒了。

 

关霆觉得全身都钻心得疼,骨头都断得差不多了。头昏昏沉沉,不断嗡鸣,眼前的画面也模糊一片。但他听得出青年的哭声,认得出那双漂亮的红眼睛。

 

灼热的,火焰一样,却又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出现在他逐渐生长出色彩的梦里。

 

黑猫从高影怀里艰难地支撑起半个身子,试探着伸出舌头,轻柔地舔舐高影咸涩的眼泪。他原本已经在向那黑暗的深处坠落,却在最后看到了无数画面闪过——他看见高影带他吃的一顿顿家常小吃,看见他牵着狗链偶遇的那片晚霞,看见他向自己一次次伸出的手。

 

不知何时起,他的一切原来都开始和他有关。

 

他想念酒店门口那家小店的餐点,他想念南亭百年来一如既往美丽的晚霞,他想念那只手,他突然想去牵住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他花了三百年去追寻死亡,最后一刻却因为一个人想要试试活着。

 

但一睁眼便看到了那双被泪水洗得剔透的眸子的时候,他又觉得什么都值得。

 

15

 

高影是被脸上微微的痒弄醒的。

 

他没有马上睁眼,而是试着先艰涩地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没有睡在冷冰冰的青石砖上或者是土堆里,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触感十分熟悉,好像就是自己在酒店里睡的那张。

 

然后他运转了一下自己的思维意识,昏迷之前的画面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一天之内前前后后经历了太多出乎预料的事,现在想想一切都像大梦一场。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就昏了过去,最后那些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自己昏迷时脑子里的幻觉。关霆说不定已经死了,最后的苏醒只是自己脑子里的妄想而已。

 

——肯定是这样。那家伙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

 

这样想着他又不太想睁眼了,再睡过去说不定能把那梦续上。然而脸上还在痒,像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下搔弄自己的脸,难受得不行,他只能把眼睛睁开。

 

骤然刺入眼睛的阳光让他适应了好一会。等他终于能看清东西了,发现一张从右边伸出来的猫脸几乎充满了他的整个视野。熟悉至极的碧瞳倒映着自己的样子。一猫一人一红一绿,大眼瞪小眼。

 

只见那只黑猫正端端正正坐在自己枕边。刚才搔弄自己脸的,正是那根毛茸茸黑漆漆的猫尾巴。高影张嘴半天说不出话,只最后来了一句:

 

“……你没死啊?”

 

下一秒猫尾巴狠狠抽在他脸上。

 

很痛,不是梦。

 

高影被结结实实抽了一下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眼睛还一眨不眨地,把关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来来回回认认真真看了好几遍,像是要把他和记忆里的每一处细节比对似的。而关霆自始至终安静地坐着任高影打量,墨绿色的竖瞳一如既往深沉而温柔。

 

确定这个人完完整整一点都没少之后,高影突然有点想哭。他想伸手抱抱他,抬起左胳膊却一阵疼痛,痛得他哎呦叫了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黑猫便已经轻巧地跃到了他左边,用头和脊背撑着扶着他一点点放下胳膊,重新躺好。

 

高影才发现他浑身上下这会都打着绷带,几乎被裹成了一个木乃伊。想想也是,太岁现在被封印住了自然不能再给他修复身体,之前那些各种各样的伤就只能靠他的人类躯体自己修复,慢慢长好了。而关霆的萨满不受影响,原本受的伤比他看起来还要恐怖,现在却皮毛光滑行动敏捷,完全是没事猫了。

 

“……我睡了几天?”

 

黑猫在高影掌心划了个三。

 

“你怎么恢复得这么快啊……”高影无奈地笑了笑,“又跑到神龛去了?”

 

出乎他的意料,关霆摇摇头。

 

“那这三天你都在哪?”

 

猫尾巴一甩,拍了拍高影的枕边。

 

“……一直在这看着我?”

 

关霆点点头。高影睡了三天他就看了三天。看青年因为疼痛而低吟,看他被梦魇缠绕紧蹙的眉头,看他发着高烧说梦话,一遍遍呓语他的名字,喃喃自语“别丢下我”。关霆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自己就在这,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不眠不休地给他换凉毛巾擦汗降温。

 

高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醒了之后好像就活在梦里,看什么都不像真的。

 

他看着关霆,有好多话想说好多问题想问,但又哽在喉间说不出来。最后挑了最简单的一个:

 

“……你为什么不走?”

 

这个问题有点傻,答案早已经昭然若揭。但高影还是不太敢信。他都当了这么久的非酋了,老天怎么就在他已经绝望的时候眷顾了他一回,让他喜欢的人也正好喜欢他呢。

 

这个问题果然很傻,连关霆都露出了无可救药的表情,举起毛茸茸的猫爪子摸了摸高影的额头,看他是不是还在发烧。

 

“……那你还会再走吗?”

 

关霆摇了摇头。实际上这些问题,在高影昏迷的三天里他也想了很久。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当初给自己预设的结果偏离了太多,说心里一点没有犹豫和不安是不可能的。

 

但上天或许眷顾他,在他人生最后的半年里,给了他一个像高影的热情而温暖的人。他躲在神龛里自欺欺人,蒙住眼睛堵住耳朵把仇恨刻在自己的骨血里的时候,却有一个人主动敲开他的心房,执意要给他看人间的美好,告诉他一切不都是那么无可救药。

 

他不是傻子不是无知无觉,他感觉得到高影的情感。

 

之所以之前毫无回应,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坚强。一个从小被宠大的孩子怎么可能真正意义上一夜之间长大,只不过是在咬牙硬撑,是一万多个日夜里对自身处境的认知。他告诉自己自己依靠不了任何人了,时间一长就真的以为自己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了。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一旦他的永夜之中出现了光源,他会毫不犹豫地飞蛾扑火。

 

在发现自己对哪怕是太岁控制下的高影都下不了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没能把底线守住。那如果他选择了离开,就是把他辜负了。

 

南亭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像走向冉冉升起的初阳,崭新而明亮。那或许他也该试试往前走了。不是解脱,而是放下,走出栖居的黑暗,迎接属于他自己的新生。那光亮的尽头,有一个青年在等他。

 

——他这辈子,大概是活了两次的。

 

三百年前的胤霆有他的家人陪伴,安稳幸福。而三百年后的关霆有了高影,也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老实说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是说……你以前明明摸都不给我摸一下,我本来还以为你……”那边的高影还在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什么。关霆觉得他说得有点多了,直接在他的身边躺下,把毛茸茸的头拱到了他怀里。

 

高影被他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吓得不敢出声。过了一阵,有点犹豫有点闷有点点委屈地说了一句:

 

“……再凑过来点好不好……我现在动不了,我抱不到你。”

 

于是黑猫转变了位置,窝到了青年的颈侧,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肩窝,满满的都是高影身上的气息,就像那天午后一样依偎在一起。高影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气息起伏,安静地看了一会天花板。

 

“等我好了,门口那家店你喜欢我天天带你去吃。你觉得哪里的风景好看我都陪你去,你们可以用十几年把全世界都走遍。我的狗链只给你一个人牵我只舔你一个人的手,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高影感觉身边的身体动了动,像是点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哦。”

 

关霆摇了摇尾巴,缠在高影的手臂上,慢慢闭上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高影面前毫不设防,露出全部的软肋。

 

他们终于互相驯服。

 

16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过了两个月,高影才终于可以下床走路。关霆扶着他下床在房间里走了一圈,高影不由得感慨这就是老年生活吗。

 

“我想出去看看。”哈士奇眼巴巴往窗外看。

 

“不可。”关霆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这个简单的生活技能关霆学了大半个月,一开始水果刀都不知道怎么拿。在关霆达到如今可以削皮一整条不断的水平之前高影吃了三十几天的苹果,整个人都快吃成苹果了。

 

“再等一旬。”

 

高影扁扁嘴,思来想去没事干,凑过去要亲亲。关霆拗不过他,轻轻在他耳廓上落了一个吻。

 

走过了一个月,高影总算彻底好了,满血复活,活蹦乱跳,有事没事就跑出去耍,要把自己几个月里缺晒的太阳都晒回来。玩累了就跑回去吸猫回血。关霆现在彻底地随便他去摸了,无论是毛绒绒软乎乎的肚子还是尾巴都任高影摆弄,除非是实在过分了会用尾巴抽抽他,再也没半路跑开或拿爪子抓他过。

 

有时候高影躺在床上看手机的时候关霆甚至会主动跃上床凑过来趴到他胸上,带着点好奇地看他花花绿绿的手机屏幕。高影便用手把他圈在怀里,把手机往他那里放,偏过头亲了亲黑猫一动一动的耳朵。

 

——他居然真的成了有猫的人了。高影想了想,特别惊奇。还是这只可能是全世界最难伺候的。

 

想到以前一路追猫的心路历程,高影还觉得有点牙酸。

 

偶然再次谈起那时候的事,高影全当个笑话讲语气轻松,一转头却看到关霆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觉得奇怪。还没开口问,就见关霆抬手轻轻抚上他左脸脸颊,凉丝丝的指腹抚摩早已褪掉不见的痕迹。

 

“……疼么?”

 

高影一愣,想起了他第一回试图撸猫的时候关霆一爪划伤他左脸的事。用力摇摇头。

 

“不疼。是我活该。”

 

那时候居然抱着那样戏弄轻挑的心情去对待你,一爪都是轻的。关霆看了他一阵,低头轻轻拥住了他,像拥住只属于自己的宝藏。

 

晚上他们睡在一块,高影会听关霆讲他以前的事。其实高影已经在识海里看到那一切了,但他还是想听关霆亲口告诉他。一个人只有敢直面自己的过去,才有可能真正意义上地走出来。关霆起初讲得有些艰难,高影就一直牵着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毛茸茸的尾巴安抚着扫过他的腿。关霆如果说得难过,高影用语言安慰不了,就索性扑过去吻住他,一吻抵千言。

 

情到深处之时,两根尾巴也牢牢缠在了一起。

 

17

 

住在南亭的人啊,都晓得这附近不知哪住着一猫一狗,平日里只要是在路上遇到必定结伴,形影不离。

 

那狗好动,见到什么新鲜物什就要凑过去看一眼嗅一嗅,怎么也闲不住似的,讨人喜欢得打紧。脾气也好,附近的人见着都爱上前摸摸他的头,看他冲着自己吐舌头摇尾巴。

 

那只走姿端庄到奇特的绿瞳黑猫却不喜生人,一有人或动物朝他靠近就躲得远远的,若是执意走过去,几步之内必定露出爪子。不过通常还没等到这一步那狗已经窜了出来,替那猫把靠近的人赶开,然后乖乖伏在黑猫身边,或是低头蹭蹭。

 

那猫谁都不亲近,却独独不抵触那狗的靠近。

 

曾有人见到过那猫轻轻叼着狗链的一头溜着那只哈士奇;还有人见到那条狗轻轻咬下花坛里的一朵小花,放在黑猫的头上。黑猫看起来有些不悦,但看到狗摇着尾巴特别开心的模样,也就无奈地随他去了。

 

于是有人就猜他们实际上是住在这附近的两个人,但到底是谁,没有人弄明白过。

 

渐渐的,后来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两个了。有人说他们是搬走了,有人说他们已经有了新的身份生活,投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但无论如何,每一个人都相信他们没有分开。无论走到哪里,那两个影子总会依偎在一起,去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崭新的故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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